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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着淘洗晾晒干的麦子,穿过竹林盖,爬上岩子头,翻过桂香楼,走公路,到水观音,便能看见长石坝的水磨坊了。路上遇见背夹背的婆娘女子,一头白面,准是从水磨坊回来的。满眼瞌睡,但精神很好,说说笑笑——回家可以蒸白面馍馍啦!头道面,二道面,三道面,你知道吗?麦子进膛,罗出的第一道面粉,就是头道面。头道面就是精粉,白得像海洛因。二道面三道面就是罗过的麸皮再磨而成的面粉,稍微显黑,但维生素B丰富,可以治脚气。海洛因蒸的馍馍给孩子们吃,孩子们啃着刚出锅的馍馍在院子里跑,欢天喜地。二道面三道面蒸的馍馍大人吃,夹着豇豆熬土豆,别样的口感。孩子们爱好,太黑了,狗屎,不吃。 长石坝的水磨坊在涪江边一片巨大的枫叶形的田坝当中,有水稻、麦子和玉米林掩映。木架,草顶,板壁。笔直的堰渠从田地的深处来,满满的水泛着青波,触摸着肥沃的水葵的根。偶尔有向日葵独立堰盖,朝桂香楼低头,金黄得扎眼。一栋水磨坊,两栋水磨坊,一共三栋。一条堰,三个落差。堰渠已经古老,河石和三合土垒砌的堰身长了野草、青苔和水葵。堰底是青沙、卵石、锈板,碧水流过,或急或缓,波光粼粼。不时有灌木悬在堰渠,伏在水面,美起名曰水麻叶。那是多么性感的植物,伸展的枝条,修长的叶片,曲美带锯齿的叶边,的红果子,十七八的水色。孩子们喜欢拿舌苔去舔吸红果子上的水珠,渗透了果实的蜜液,酸酸甜甜。拿叶子搔自己脸蛋,也是一种很美的意。夏天,水蛇在堰渠自由泳,尽显美女的身段。美女的影子也在水面,传达着水性的旋律。偶尔有蛇在交配中忘情,滑进水磨坊,从木槽飞流直下,缠在水车的叶轮上。那样的情形多在倦慵的午后,水磨闲着,散发着面粉的余味。 我跟外婆多在黄昏时分来到长石坝的水磨坊。如果从桂香楼数过去第一栋水磨坊空着,外婆就放下粮食,叫来磨主子,开门,过秤,打磨课,我就开始消磨时间。天黑了,该睡觉了,我并不情愿跟着外婆走这么远的路到水磨坊来,虽然现在看来,水磨坊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诗歌意象,而且还可能发生现今时代已经失却的情事。我是被迫的,受制于父亲的绝对权威,为外婆搭伴儿。 水磨悠悠的转动起来,就像古老的时钟。夜深了,或者月黑风高,或者月光皎洁,外婆靠在磨盘上,将堆在磨盘上的粮食以一种她早已习惯的均匀推进磨眼。外婆的样子酷似一个精密的机械装置。望着磨盘上小山一样的粮食,想着夹背里口袋里还有没有倒出的粮食,我完全失去了耐心,纠缠着外婆问“什么时候才能推完什么时候才能推完”。“还早着呢。”外婆的回答简明,她的心的在水磨上,在白花花的头道面上。“我宁愿不吃馍馍,也不到水磨坊来熬夜。”我趴在外婆的腿上哭。外婆开始罗面,嘭咚嘭咚,嘭咚嘭咚,充满老年的节奏和面粉的柔性。水磨吱吱,木架咯咯,罗儿嘭咚嘭咚,一部水磨坊的完全交响曲。独白出来,不像银幕的话外音那么清晰,是窃窃私语,在磨坊里,充满夜晚和面粉的双重暧昧。外婆为我讲的故事像一床藏着白糖饼干的棉被,让我在吃过饼干之后温暖地睡去。睡梦中我抓住的是稻草,咀嚼的是腾飞的面粉。 运气并不都是如此的好,第一栋水磨坊已有好几家等在前面,而第二栋、第三栋也早已排起列子。外婆什么都经见过,她的耐心是六十年炼就的金丹。放下粮食,打开一个精小的布袋,她开始卷水烟。化亮火柴的时候,我看见她脸颊的沧桑里有一种大度的“慢”。 有时一等就是一个通宵,但不能不等。天亮的时候,我从睡梦中醒来,外婆还在帮人罗面,扫膛,装面,过秤。我们推完磨,往往已是中午。由于有过充足的睡眠,我在水磨坊的上午是愉快的。天不是要黑,而是要更亮,这让我在异地获得了难得的塌实感。我在水磨坊外面玩耍,顺着堰渠逆流而上,去别的水磨坊找同伴,或者独自躲在水柳下面看水蛇交配,或者在便桥上看风如何在远处吹起磨主子的女儿的花裙子。外婆一次次把我叫进磨坊,我一趟又一趟跑出去。进水堰里的水是以什么姿态来的、出水堰里的水又是以什么姿态流走的、水里都浮了些什么、水闸是怎样控制水磨的、碧绿的水沿水槽飞流直下为什么会变白,等等,都是我需要观察回答的问题。我看见流水借木槽冲击到水车叶轮,水轮旋转,旋转又带动木制轴承转动。这样的发现令我兴奋,令我隐约感觉到一种物与物之间的机巧。水麻叶长在木槽边,长在出水堰的石墙缝,长在阴暗潮湿的磨池,挂满水珠,本来鲜红的果子在暗影里显得殷红。水闸边有水荨麻,有艾蒿,茂盛过人。我藏在艾蒿和水荨麻丛中,听见外婆在磨坊里叫我的名字。 水磨坊是磨面的作坊,偶尔也兼作别用。偷情和上吊。大勾子婆娘就在长石坝的水磨坊偷过刀儿匠。大勾子婆娘是个在人面前笑呵呵的女人,她打的哈哈让人每个男人颤抖,她夜晚的悲伤又是任何男人无法安慰的。偷情多选择磨坊闲置的时节。两个人在红苕地里已经约好,“晚上推磨”。并不同路,而是一先一后。水磨坊里没有别人,关上门,两个人喂粮,两个人扫面,两个人罗面,两个人亲嘴,两个人摸,两个人痛快地干那活。水磨在吱呀地唱,磨坊外面的虫子也在唱歌,没准山边里的狗也在唱,面粉扑腾起来,充斥在空气里,冬天里还有柴火,还有呛人的柴烟。上吊自然是一个人的决断。背着粮食来到磨坊,早早地给了磨课,水闸抽了,水磨也在转,就是不往磨眼里喂粮。磨盘空转的声音和着嘤嘤地哭泣的女声,在午夜显得格外悲凄。水声也在,一种习惯了的干扰,就像舞台的黑色幕布,遮掩着绝望的女人,让她得以安心在水磨坊的横梁上了结自己痛苦。其实也不是多大的痛苦,只是丈夫的一次不忠,只是革委会主任对自己奶子的一次侵犯。 我不曾亲眼见过偷情和上吊,我只听人说起过她们的名字,平常碰见,也没有把她们当坏人看。一座新坟凸现在上学的路边,有孩子告诉我是个女鬼,在长石坝的水磨坊吊喉死的。我对鬼没有兴趣,我的兴趣在外婆推磨的时候,悄悄地溜出去,把水闸抽过来,把木槽的水突然闸断。外婆在磨房自言自语,怎么不转了呢?怎么不转了呢?刚才还好好的呀。我赶快又抽闸放水,让磨盘转起来。那样的时候,我有一种快乐,有一种隐秘的控制事物的冲动。短坑里的水磨坊 短坑里是一片老河滩,有草根、地枇杷、羊巴莱和沙金。地枇杷爬地生长,果实掩藏在叶丛里,是我们美味的水果。草根是我们的甘蔗,在沙坑窖过,水分充足,回味甘甜。羊巴莱是一种灌木,属高山遗落植物,低矮、顽固、卑贱,很可能是植物界的大熊猫。短坑里还有一座坟——四五块河石,两三片破布,没有通常坟的形体,更别说墓碑和朝向了。埋的是婴孩,属于乱葬。乱葬是毫无讲究的。沙石下的破布里包缠的是两个婴孩——一对双胞胎,我的堂兄王金德家的老大老二。从68年到75年,足足有7、8年,我每次路过短坑,路过那对没来得及取名的双胞胎,都要亡命地跑。特别是天麻麻黑的时候,裹尸的布片被河风吹起,缠在羊巴莱的枝条上飘扬,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。 短坑里本来没有坑,为了修水磨坊才挖了一个坑。坑,既是水磨坊的机房,也是采集水力所必须的设计。只是一天,全队出动,修堰(进水堰和出水堰),挖磨池,砌墙。磨盘是多日前打好的,铁一样的麻子石。石匠在挑水路打磨,我们在后山上和龙嘴子都能看见听见,只是看见的和听见的不一致,锤子打下去,声音总要拖后半拍。这样的情景让我们觉得滑稽可笑,怎么会呢怎么会呢,明明锤子已打在凿子上,声音却总要过些时候才能听见。水磨坊的房子是事先做好的,楼板也是合好的,盖房子的稻草和篾条也是准备好的,包括水车轴承之类的装置。基础做好了,磨房架子便在嗨哟嗨哟的号子里和密密麻麻的篾绳的牵引中起立。盖顶、装篱壁、铺地板就是喝南瓜汤。锯子锯,刨子饱,锤子敲得叮当响。安装和调试磨盘是卖眼水的活路,需要手艺,有专门的师傅负责。“开水,开水!”。“抓一把麦子过来,没有麦子玉米也得行!”水磨开始转动,吱吱呀呀,唱的是同一首歌。磨口吐出面粉,也吐出石粉。歌是新的,嗓子和嘴巴是新的,心子和胸腔也是新的。磨架上的新篾绳里,夹着两个柴块做成的调阀,紧或者放,半转或者一转,足以调整水磨的老嫩。 我没有去短坑里的水磨坊推过磨。短坑里就在我们村子前面不远,外婆不再要我搭伴儿。即便去,也只是捎饭或者捎话,打一头就回来了。在我的印象中,短坑里的水磨坊很荒,草根、地枇杷和羊巴莱都离它很远,堰渠里什么都没有,水麻叶、水荨麻、艾蒿、水蛇,光光的,只有水和石头,只有偶尔漂浮的死鱼。磨房四周也没有植物,除了石头还是石头。短坑里水磨坊的荒是坚硬的、高亮度的,在冬天是一种冷,在夏日是一种燃烧。我总是在清晨或傍晚放驴的时候顺便闯进水磨坊,摸一手残面,或碰一头蜘蛛网,兴趣来了,也拿手推推磨,取下罗儿在面桶上筛,或者干脆抽了水闸,让磨盘轰隆空转。 短坑里的水磨坊是个短命的水磨坊,深秋修建,第二年夏天洪水到来便一抹溜光,水磨坊没有了,堰渠也没有了,只是磨盘还在——发洪水的头天夜里,有人卸了磨盘,抬到了挑水路的花生地边。发大水的时候,比如75年、76年、81年,我看见过许多水磨房,有的已散架为木,有的仍完整无缺,漂流在滔天的洪水中。有一两回,磨房里还有人在呼喊,巨大的泥浪盖过,人去磨房空,销碎一抹惊魂。大洪水过后,河滩呈现出大片质地色泽奇异的沙床,有放牛娃经过,捡到好些南瓜米大的沙金,再弄些沙去水边淘,淘得黄斑斑一片。拱桥沟的水磨坊 71、2年,我们见到拱桥沟的水磨坊,水磨坊已经是聋子的耳朵了。只是要比聋子的耳朵好,我们可以钻进去,扯磨盘上的刷把签、苦麻菜和牛耳大黄,可以抽开水闸,看长满青苔的水轮飞转,看老朽破落的磨盘在运转中抖落蝙蝠的粪便。我们还可以将水磨房作为藏猫猫的避所——板壁已经坏透,见外面有半截腿杆晃动,立即从篱笆的坏洞爬出,躲进磨房后面的石林或者蒿草——小心,别踩着水荨麻和蛇。水荨麻会劐人,劐得人腿上生亮泡;蛇自然不用说,不说咬,单单触到,就没魂了。 拱桥沟自然要从拱桥进去,往里走,十几公里深,两边的半坡上有好些人户,毛坡、麻子地、赵永生家、陶华家、王光荣家,里面有一个生产队,叫黄土。说是拱桥沟,其实是峡谷,流水挖掘的峡谷,两侧的山脊像兽背一样凸立、绵长,一直拖到涪江河谷的冲积地带。过了黄土,峡谷迅猛抬升,谷更深,山更险,水更长;过马家,穿大石板,上磨刀梁,直至深山老林。一边是“虎见愁”,一边是“鬼见怕”,四峰五峰,白雪皑皑。拱桥沟汇集了山峰峡谷所有的溪水和泥石流。 水磨坊在两红岩。进沟四五里,有一坝子,为几块瘦长的田地编织,石头垒砌的田埂在碧绿的水稻、肥壮的玉米或者艳丽的苦荞掩映下,虚化为缥缈的黛青线条。水磨坊就在田地靠外的边缘。玉米正在受精,花粉弥漫,散发着生殖的气息。苦荞开花的时候,水磨坊无言地停歇着,沉寂破落里呈现出时间的沧桑。娇嫩丰艳的苦荞花的红白和水磨坊腐朽的黛青,诉说着星移斗转的残酷和事物的衬托之美。蝴蝶飞舞,蜻蜓飞舞,春天的燕子和蜜蜂飞舞,夜晚的蝙蝠飞舞,环绕着水磨坊的腐朽,追逐着水磨坊的糜烂。 我们从沟口进来,或者从沟里出来,扯猪草、背柴、捡核桃、打板栗,我们放下背篼,跑进水磨坊,有的推磨,有的捅鸟窝,有的捉蝙蝠,有的爬在地板上透过裂口看磨池的机械装置——多么神奇啊,不再是常见的平式水车,而是立式的,形体也要比平式的大若干,气势也要恢弘得多。磨池已经古老,石墙都已看不出石头,被青苔严严实实地覆盖,石缝长满水蕨、水葵、水麻叶。水槽好些年没有供水了,但渗透进的细水从未断流过,潮湿依旧,水荨麻长在木制水槽里,茁壮得滋润,滋润得性感。水麻叶照样有果子,而且比在长石坝看见的要大、要红。有嘴馋的顺着水槽下去采摘,被水荨麻劐起了连浆大泡。也有遇见蛇的,在下面喊妈——蛇缠在水车叶片上朝他吐信子,信子上挂着白沫。 听大人把拱桥沟的水磨坊叫陡立磨,怎么也不明白,是“陡立”还是“斗笠”;是水磨的某种装置保持着“陡立”的姿势,还是推磨的人必须戴斗笠,还是立式的水车像一顶斗笠。可以见得,拱桥沟的水磨坊是一种古老的水磨坊样式,废弃愈久,遗风愈浓,感染力愈烈,暗示着它曾经吱吱唱歌的风度和听歌人的清苦或者欢愉。 一栋古旧的水磨坊的废弃本身只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个案,但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,却是一个迷。是太远了,还是效率太低?是发生过什么比偷情和上吊更缺德或更恐怖的事,震慑住了人们,还是什么水妖逆龙控制了水磨坊?破旧是站不住脚的理由,破旧可以修复,村子里有那么多的能工巧匠。听大人讲他们去拱桥沟陡立磨推磨的情形,就觉得非常浪漫,真的戴斗笠、提马灯,没准还唱点什么段子。不过那是民国,解放了,大跃进了,拱桥沟的陡立磨就废弃了。 拱桥沟的水磨坊不在水磨,也不在“坊”,而在陡立的样式,在废弃的姿态。水磨只是两扇磨盘,“坊”也早已是过去时,只有陡立的姿势依旧,只有废弃的大度耐人回味,不是艺术,但远胜我们今天怀旧造假的矫情的艺术。我们在拱桥沟的水磨坊表演《杜鹃山》。我喜欢柯湘。我扮演雷刚。我被称为“女娃儿那头的雷刚”。我站在水磨坊前面的大青石上唱道:“见伤痕往事历历涌上心/受苦人/肩上压的都是豪绅……” 水磨坊就是这样,在昔日的河岸沟谷,在已逝的雨季和黄昏,呈现出枯水期的唐诗宋词的意象。意象里有我们孩提时候的影子,有一去不复返的我们最悠闲的时光。在记忆的结晶里,水磨坊是艺术,是颓废与感伤,是怀念与纪念。水蛇、水麻叶、水蕨、水荨麻和麦芽的味道,不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静物或情境,而是从我身体里抽象出的独特而长久的基因。 长石坝的水磨坊消失于1979年大坪电站的修建。我去县城上初中路过,远远望去,水磨坊所在的田地,早已变成热火朝天的工地。我的母亲站在水磨坊曾经的位置喊我的名字,怎么听都感觉是外婆的声音。拱桥沟的水磨坊是什么时候消失的,我不知道,但消失是肯定的。我记不清我是哪一年最后到过拱桥沟的水磨坊的。估计是78年或者79年。没有目睹拱桥沟水磨坊的消失,就一直感觉它还不曾消失。这样的错觉让水磨坊的荒芜与美丽永久地偏安于我的记忆,哪怕我的感官和生活在所谓新的时代早已变得庸俗、迟钝。2005年7月23——26日 6、该放下时且放下,你宽容别人,其实是给自己留下来一片海阔天空。 这是一个悲惨的传说。我从来如许想,香港谁人场合只符合轻笑剧或轻悲剧,由于它是一个很动静的都会。换句话说是言而无信,它是没有波折和中断的,一天不盖棺,一天大概论,你输了——没什么了不得,爬起来再从新来过。没有所谓的汗青,也就没了积淀,以是它的十足都是轻盈飘的,像夏季水池里海面上的水萍,绿倒是绿,也密密麻麻长得嘈杂,不过没有根,浮着,一个浪过来,就散开了,换了十足在左右,所以从新来过。台北就不一律了,大概是台北的文明后台使然,以是我总觉得它是一个悲惨的都会,灰蒙蒙的就好象我此刻字体的脸色一律,重沉沉的坠着你,长久也起不来了……芙蓉簟是太美丽的三个字,即是由于它的美丽,我选来作故事的名字,由于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,就像初秋吹过莲塘的冷风……梦回不见万琼妃,见荷花,被风吹……即是如许带着青青水气的寒意,即使能凉到你的心地去,那即是我的良心了。